草场地母亲影展随想⑩ | 戴旭+吴文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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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亲影展随想第⑩辑
戴 旭 : 看肖虎《流越》
吴文光 : 有关医院——《治疗》旁白摘录
戴旭→看肖虎《流越》
这是一次非常痛苦的观看经历,但是不纠缠在痛苦表象上来讲述。
肖虎作品《流越》讲述的是一个越南女人嫁到中国之后,她在中国的春节前几天的生活描摹。
这是一个具有话题性的议题,但是全片的处理方法、导演动机、影像选择都显示出不成文的最终走向。但是仍旧能够从这样的作品中,不断去反思“我们为什么要创作”这件事。
导演采用的拍摄方式是静观式的方法,对核心人物包括外延出的家庭、邻里诸多关系的纪录。可是导演的意图在拍摄选择和剪辑判断中,都彻底无疑的暴露了出来,而且这种暴露以「包装」的方式呈现出来,在很多地方显得刻意。
这种刻意在几个方面表现出来,浅层是大段使用了配乐,并放置在了一些人物的重要对话讲述中,甚至出现了同样两个场景的衔接用了PPT的手法切换,作者生怕观众不能理解被拍摄者讲的是什么,特意在字幕里面做了过多备注处理;再一层是作者并置了很多旁枝末节的人物和对话在其中,选择的内容也为了导演想要集中反映的问题「低保未落到贫困家庭」有关;再深一层作者选择了杀猪场景,这个充满血腥镜头的场景并不能够给到主人物足够的支持阐释,甚至让人觉得对于观众来说充满恶意。
在观看的过程中,不断需要去拨开那些「包装」试图想要走近镜头前这个家庭,最终是徒劳的。短暂的拍摄时间,倚靠引导拍摄者讲述他们认为痛苦的人生经历,忽视了他们生存当下的实体空间,这样的拍摄仅从影像上来看,是对拍摄者的剥削。无论后面作者为这个家庭做了什么,但是从影像上来看是存在问题的。
吴文光→有关医院——《治疗》旁白摘录
【画面:废墟楼群】
(旁白)
两年前,也就是2007年7月份,我母亲已经住院几个月了。 我赶回去看她。若干次我母亲住院都是平安出来,但这一次,大家都有预感:她出不来了。也就是说,通过这个医院(出口)她要走到另外一个地方。
在昆明将近12天时间里,每天我就像上班一样去到医院,有时上午去,有时下午,有时晚上去。12天时间里,我母亲从开始见到我时神志还算清醒,还跟我亲热说些话,慢慢地,她说话的次数越来越少,声音越来越微弱。她好像也不想表达什么东西。这就是我和我母亲度过的这最后12天时间,在昆明一个老人医院里。
老人医院从二楼到三楼、四楼,都住着病人,都是上了年纪的。在医院里我感觉奇怪的是,治疗只是形式,医生只是按照常规行事,发药,打针。所有人都心知肚明,这里不负责解决问题,不可能进行有效的治疗,因为没有任何办法了。这里的人都是些什么病呢?瘫痪,丧失记忆,癌症,最后的晚期,中风。中风病人是最多的,神志完全不清醒。
老人医院里的那些老年病人,基本上都是:冷漠,没有什么表情。病人家属来了,都站在床边,做出非常关切的样子,嘘寒问暖。一般每天中午两点左右时,午觉后,那些护工会把老年病人用轮椅推到走廊上,那地方可以晒到太阳。
一排轮椅上是老年病人,他们面朝窗户,太阳照在他们脸上,在他们身上一点点移动。那些护工坐在旁边打毛线,聊天,抽烟。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场景,那些老年病人一排面朝窗户,看不到他们的表情。他们在这里呼吸新鲜空气,晒太阳。他们始终沉默着,好像失去了知觉。
我注意到有一个老头,他手里永远有一本书,书名叫“秦城监狱纪实”。我记得第一天我看他看的是第7页,到了第10天,他看到第8页。10天时间里他只看了一页。我觉得他是在非常努力地看这本书,非常认真地看。其他大部分老年病人,他们不看书,只是眼睛呆滞地望着窗外。
当他们口水流出来,或者是想要喝水时,嘴里就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。这些老年病人的样子让我印象非常深刻,人之将死时可能就是这种命运,他们被人推到窗户旁,要他们晒太阳呼吸新鲜空气。没人知道他们心里是不是就想晒太阳或呼吸新鲜空气,也没人问过他们,也没人想知道这些。
这些老人会一个接一个从这里消失,被人抬上车,送到火葬场。人们聚在一起,说些悼念的话。这个人变成灰,装在一个盒子里,埋在地下。立起一块碑,上面刻着他的名字。
我想这些老人住在这个老人医院,他们的人生已经丧失了能够治愈的可能和希望之后,他们望着窗户外,在想什么呢?也许他们什么都不想,也许他们在回忆他们的年轻,曾经有过的美好时光,也许他们在想有谁欠着自己什么,或者自己欠别人什么。
我觉得医院不是人告别人世的最好地方。这里嘈杂,有各种陌生,气味很难闻,冷漠,一切都是按部就班。人应该在自己的家走完最后的人生,但是好像不可能。人们习惯让一个人在医院结束人生。
只有农村的人可以这样,因为医院太贵了,只有在家里。这个家是他曾经出生的地方,那张床也是他出生的床。然后他在这张床上结束人生。如果能做到这样才是符合自然。
我对医院有深刻印象 是我第一次住院的时候,那时我上初中,大概是15岁时多,16岁不到。
我得的病是急性肺炎,发高烧,退不下来,被我姐姐和姐夫送到医院,是昆明人民医院。到了医院就下了病危通知书。后来我三姐很多次提到这个,说还算她在。她说话的口气有点像我的救命恩人。
住在医院里,整天打针,输液。头两三天我是有点稀里 胡涂的,只是感觉旁边有人守着我,都是家里人。等清醒了,就想早点离开,不想在这里待着。我发现医生在这里是最高的权威,护士也有百分之三十的权威。
人在生病的时候倚赖感很强,很脆弱,觉得自己很渺小。我认识的一个人,他老婆是个护士,是他在住院时认识的。我体会他的感情大概就是在无助时产生的,这是他爱 上那个护士的重要原因。
这当然是完全可以理解的,人在病痛中,在极度虚弱和脆弱的时候,戴着白口罩的护士在他眼睛里就像一个天使,或者是能够带他回到正常 生活中的一个重要的人。
我认识的这个人和我吹嘘说:找一个护士做老婆真棒!生活全部被她照顾,无微不至,细心周到,她把全部护理病人的精力全都用在我身 上。不过他也说,有时候也挺烦的,进家门就问我洗手了没有,指甲长了就盯着让我剪,说这样才卫生。
吃完饭也让我洗手,上床睡觉前也问我洗手了没有。我听他说这些话时还是感觉到他的幸福。这个叫什么?脆弱时期的爱情。
可能爱情对他们来说也不脆弱,谁知道呢?
12天之后,我母亲从这个医院消失了。夜里1点时我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,我知道:这一天到了。我开车出门,下着暴雨,街上没有人,也没有车。我车开得很快。
10多分钟后我就到了医院,我看见医生和护士在做着“最后的抢救”。护理我母亲的人、还有其他护工站在旁边。几分钟后,医生说:不行了。“不行”的 意思是:到此为止。实际上做这些工作都是象征性的。这时旁边的护工们手脚麻利地开始帮着替我母亲擦洗,换衣服。我母亲的衣服早就准备好了。
半个小时时间, 一切都收拾妥当。再打电话给殡仪馆,车开来,把我母亲拉走。两三个小时后我离开了这个医院。
我母亲已经离开这里,我想我以后也不会再来这里。但谁知道呢,哪一天我可能也会被人推到这里。
人的身体最终无法战胜衰老、疾病和死亡,这一点无法抗拒。但是为什么人总要在最后努力做出顽强抵抗的样子?明明是一种垂死 抵抗,包括病人本身已经不想抵抗,但他的家属和他周围的人在努力地让他去抵抗。
这种抵抗基本上是活受罪。人们因为一种道德感,不想被别人指责不管病人。这 种道德感也是活着的人需要的一种自我治疗,让他们觉得不会被谴责,没有犯错。人们就是通过不同的自我治疗的方式来求得内心平衡,活着更舒坦些,不需要自责。
这就是一种习惯,毫无积极性,多少年都像这样,没法改变。最后的事实是,我们正在治疗着一个永无希望的病症,而且我们还在不断做着。回过头想我母亲临终前的那几天,消 瘦,眼睛没有光彩,她也不能说太多话,好像她也真的不想说什么话。
回想我父亲去世的时候,我发现和我母亲完全不一样。我父亲是非常焦虑,非常着急想说什么东西,但是他没法说了。我母亲好像不想说什么。一切归于自然。人生已成定局,80多岁了。可能对她来说,早就活够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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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母亲影展2022」影展团队:
章梦奇、戴旭、张盾、俞爽、刘晓倩、高昂、郭旭宏、胡涛、刘通
影展缘起: 始于「草场地工作站」周末线上放映,截止目前已经进行到41场,以延展线上放映的可能,母亲影展以「非竞赛」的方式,不以「热闹」为目的,强调「放映对话」,以助推真实影像创作者的「长线创作」,对话不同参与者个体的思考和反馈。期待更多试图通过创作解答当下问题的新作者,以此为契,落地创作。
影展宗旨: Mother,Mother,just Mother!母亲影展2022(FILM FOR MOTHER 2022)在现实皱缩时刻,发问真实影像要走向他乡还是故乡?我们期许一种像说话、呼吸、心跳一样的原生能力,自由并负重的进行影像表达。藉由真实影像穿过当下生活,逆流照镜存档记忆,影展宗旨为从自我的照亮到众人的照亮,将创作视作生命之车,一生驾驶伴随。——戴旭执笔
影展宗旨:
1. 征片类型:征片作品聚焦「非虚构」影像,强调作品主题和「母亲」相关,Mother,Mother,just Mother!
2. 作品限制:不限时长、不限年份、不限地域
3. 展映方式:B站线上直播
4. 征片时间:即日起至2022年2月15日
5. 报名方式:扫码下载报名表,发送至邮箱ccdworkstation2020@qq.com
6、参展作品需提交:
① 影片链接(首选百度云,其他地区可提供vimeo可下载链接)
② 海报或者剧照 (以邮件附件形式提交)
③ 影片需要内嵌的字幕(华语区需要中文字幕,其他地区需要中英文字幕)